和田，是旅行者梦中到达之地。
比如，2000年前的张骞，1000多年前的班超、法显、玄奘，800
年前的马可·波罗；比如100多年前的斯坦因、斯文·赫定、桔瑞超、
黄文弼。在这条道上走过的伟大的旅行家已经作古了，但为他们而设
和因他们而生动的和田还在，还没变。
如果你不是一个以跑路为生命的人，你那么大老远来和田干什么？
假如你从北京乘飞机到和田来回得花你7000元的机票，你除了过足了
坐飞机瘾，又能找到什么？
和田是世界上少有的寂寞、遥远而又名动天下的地方；和田是必
须穿越死才能到达的生之地；和田对于每一个进入她的人都是有所选
择的，她所用的方法就是艰难、困苦、无聊和孤独。
然而总是有人愿意去体验这一切。从不同的方向来，向同一个和
田去。
在新疆，只要人和车都***，你就安全了
据我所知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可以进入和田。西为乌鲁木齐－
库尔勒－阿克苏－喀什－和田，这条路太长太磨人，以陆地巡洋舰的
速度，得跑三天多。北为从西藏阿里越过昆仑、喀喇昆仑山，这条路
太险，其中要翻越海拔7000多米的冰大坂，不是九死一生，也是把人
折磨得死去活来。东从青海进入新疆，绕过塔克拉玛干沙漠南部，这
是当年法显、玄奘、马可·波罗等前辈走过的路，只是这条路太荒芜
了，几千公里的长途上基本上没有人烟，没有食宿站，几百公里看不
到一块绿洲，找不到水。
我们选的是从正南进入和田绿洲。从乌鲁木齐到库尔勒然后从塔
克拉玛干沙漠的心脏部位穿越过去，到达民丰绿洲。这是现在开着巡
洋舰这样的好车最好走的一条路，也是最近的一条路。全程约为1300
公里。
乌鲁木齐和库尔勒之间有誉满新疆的托克逊拉条子，我们填饱了
肚子，装足了水，加满了油。
人和车的下一顿饭，在遥遥400公里以外。在新疆，这样一个天
高地阔的地方，一切都变得很简单———赶路，去吃在几百公里之外
的等着你的一盘拌面，一串烤肉。而吃饱的目的，是为了赶更远的路。
所以，这样的情景是很常见的：一辆满是尘土浑身发烫的车子，
一下撞进了一个城市，或根本就是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居民点，车上
下来一群狼一样的人，凭着嗅觉，恶狠狠地扑向有炭火有炊烟的地方，
一阵埋头苦干之后，扔下一地的骨头扬长而去。
在新疆，只要人和车都***，你就安全了，再走多远的路，心
里都是安稳的。更主要的是，在遥远的路途的某一个段落上，总有一
团炉火在等着你，不管是漆黑的深夜，还是任何什么时候，就像是在
等一个老早就约好的朋友。
当然，这是新疆沿着公路有人家的地方，我们要穿越的塔克拉玛
干却是一个死亡之地。
我们用了9个小时从它的腹部趟过
果然车子从轮南的岔路口向南一拐，我立刻就嗅到了塔里木的气
息。
塔里木的气味是烫鼻子的，一股股的热浪涌来，满眼一片苍黄，
阳光的金箭怎么也穿不透这沉重的苍黄，反而把天地搅得更加混沌。
感觉人就是焖在天地大锅里的一块将熟不熟的肉，一种无法逃脱的煎
熬。
一个个巨大的土包出现了，公路在它们之间穿行，就像穿行在一
座座坟墓中，四周杳无人迹，一片寂静，这就是“红柳冢”。
红柳，这种极耐旱的沙漠植物，为了活命，它在还没有萌出芽的
时候，根就向下生长。风沙卷走了它的幼芽，它就再长出来。
生命和死亡的抗争开始了，一场古典的希腊悲剧，在天地之间空
旷的舞台上上演。
极致的暴虐与柔韧、极致的刚烈与阴柔，两种都达到了顶点的力
量相遇，互相撕扯争夺，岁月就这一样一幕又一幕地堆积，几十年后，
双方都撕打得衣衫褴褛满脸沧桑！
风沙掠走了红柳的所有叶子。为了保有生命，它退化到和沙漠同
色。为了撒播生命，花就是种子种子就是花。它省略一棵植物能省略
的所有东西，只留下了生命。即使它最后变成灰色全部陷入沙漠，它
仍然相信突有一天雨露会带来重生。
车行塔克拉玛干沙漠，车窗外起伏跳跃的只有生和死的舞剧。我
相信这是世界上生和死最突出尖锐的地方。每个途经这里的人都会像
一个哲学家一样思考，像一个文学家一样感受。
再往前走，塔克拉玛干露出了更为狰狞的面目———只有死没有
生了。
沙漠看上去是那么的纯洁安宁。它横亘在你眼前，一波一波的曲
线铺展到天的尽头，它像一个全裸的女人，安静而无邪地躺着，无保
留地展现着自己的一切。
四周杳无人迹，沙浪很高，天很低，沙浪足以与天相接，一波涌
起便凝固在天际，永没有回落。有一点微微的没有声响的小风，在和
沙追逐嬉戏，于是一座座沙丘之上，有一些细沙在向天空飘扬，像是
沙丘长出了薄薄的羽翅，欲向天空飞去；又像是天空中垂挂下了纱幕，
叫沙天混为一色。
这就是我们看到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它在世界的沙漠中号称
老二。今天我们从沙漠腹地过，它只向我们展示了它无边的寂寞和永
恒的死亡。我们没看到它驭风而行埋葬一切的样子，但关于这样的恐
怖传说，我们听得太多。
我们用了9个小时就从它的腹部趟过。人类的精英分子———科
学家们在它不可一世的肚皮上硬生生地拉了一道口子，修了一条世界
上最长的沙漠公路。这下沙漠珍藏了数亿年的纯洁的新月型、复合型、
链型的沙山，那优美的弧线都暴露了出来，并时不时被有雅兴的人踩
乱。 人能在这样流动的沙上修一条固定的路，真是一个奇迹。如果一
条柏油路修在大海的波涛之上会是什么样的情形？而这条路就修在沙
的波涛之上，流沙如水，水如流沙，情同此形。塔克拉玛干沙漠是活
的，它无时无刻不在运动、游荡。
难道它是一只蜻蜓的木乃伊？
我们早已被塔克拉玛干沙漠震慑，静止中的巨大存在往往蕴含着
出其不意的力量。
果然，一只蜻蜓被一股强大的气流冲进了我们的车窗。
当它啪的一声像一颗子弹一样射入车窗的时候，我们被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我们更加惶惑，它不可思议的出现让人有点心神不宁。要
知道这里是沙漠腹地，方圆几十公里没有任何生命。这里连空气都是
干的，蜻蜓怎么活？是什么神秘力量把它带到了这里？
它被撞坏了，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这是一只大而壮的蜻蜓，
黄色的身体，青绿色的腹部，透明的薄羽上染有淡淡的黄。难道它是
一只蜻蜓的木乃伊？就像是沙漠里人的干尸？
我们以为它死了，但它的一只脚动起来，它活了！
接下来它的另几条脚也动起来，它开始振翅，像是武侠小说中的
大侠在运用内功自我疗伤。我们都高兴起来，说把它带到我们即将要
到达的和田绿洲，放它到一个有花有草有水的地方。
当我们走出沙漠的时候，它死了。
开车的马师傅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在进入沙漠的时候马师傅跪在
沙地上向西举着双手做了一个“乃麻子”，祈求平安。马师傅禁止我
们用“穿越死亡之海”这个词，他要求我们保持对沙漠的敬畏。他怕
我们某种张扬的举动给我们带来祸端。在即将走出沙漠的时候，他指
着一处笔直平坦的路说，就在这里，一辆采访车翻了，死了一个记者。
他们的车上挂着大大的广告语———“中央电视台穿越死亡之海”。
绿洲就是一块在空中的飘摇不定的绿色飞毯
和田绿洲由几块不相连的绿洲组成。一块绿洲基本上就是一个县，
一个县就是一个沙海中的孤岛。我们进入的是它最东部的一块绿洲—
——民丰。
黄昏时分，民丰的天空火红一片，但不是晚霞的红。沙子从天上
扑喇喇地落下来，灰蒙蒙的人群在灰蒙蒙的街道上涌动着，人们的皮
肤上蒙满沙尘，身上肩上也是沙尘。人们光着脚走在沙尘里，踢起一
股股沙土，没有一点声响。驴子和驴车辗过去弄起更大的沙土，但也
没有一点声响。带着黑羊羔皮帽的男人和蒙着面纱的女人并不交谈，
脸上也没有表情，匆匆地悄无声息地走着，城市里有一种似烟非烟的
东西，遮着人的眼目。天快要黑了，巴扎散了，人们可能要回到各自
的绿洲去，又好像要躲开瘟疫似的，留下一个落满沙尘的城市。
我们顶着匆匆的人流往城里走。刚刚从沙漠里出来，我们身心装
的都是沙尘，满怀欣喜地扑向绿洲和城市。我们在人群的夹缝中拼命
地向城里挤，去找我们的住处，我们的水和晚餐。
民丰绿洲的人喜欢把自己称作尼雅，宾馆叫尼雅宾馆，餐馆叫尼
雅饭馆，但尼雅却是一个不祥的名字，这是一个1600年前的古国，10
0多年前斯坦因在离民丰绿洲不远的沙漠里发现了它，不知什么原因
它死在沙漠里了，古国消失，人民四散，留下的是干尸、丝绸和读不
懂的文书。
在向下一个绿洲行进的途中我们遇到了著名的塔克拉玛干风暴。
一阵惊天动地的狂风骤起，天际陡然之间立起一堵黑色的墙，这墙直
达天宇，瞬间吞没了太阳，巨量的沙尘翻滚着，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绿
洲扑去。
绿洲在沙暴还没有到达的时候已经感到了强大压力，绿洲外围的
高高的白杨齐刷刷地向一面弯去，接着绿洲不见了，天地之间的一切
都在瞬间消失了，只有一片黑暗的混沌。
我们将车停在路边，趴在车里等待沙暴掠过。车子剧烈摇晃像一
只大海中的小船，随时都有颠覆的可能。
一场风暴就能颠覆一个绿洲，这决不是虚言。从民丰到于田到策
勒，我们感受到绿洲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刮走，绿洲就是一块在空中飘
摇不定的绿色飞毯，今天在，明天就没了。
当我们进入和田市所在的和田绿洲时，我们的心一下安稳了，觉
得再也不用担心被风刮走了。
绿洲给人的贡献太馥郁芬芳了。我问过很多年龄大的人，试图打
听出他们来到绿洲的时间，绿洲的人总是漂泊的人，因为绿洲的变迁
太快，绿洲的生命似乎总是维系于一河水或者一场风。一河的洪水也
许会让一个绿洲生，一场风或许就让一个绿洲毁灭，但是和田绿洲的
人们都记不清他们的流浪史，他们总是说爷爷的爷爷就住在这里。尽
管绿洲的浓荫下积满沙子，人们赤着脚踩着沙，沙漠并没有走远，但
绿色护佑着所有的生命。
和田绿洲有两条大河一左一右缠绕在腰上，一条是玉龙喀什河，
河中产白玉，一条是喀拉喀什河，河中产墨玉。两条河汇合成和田河，
和田河又成为塔里木河的一大支流，沙漠中因了这条河流，生命才得
以连成一片。
在和田我们拜见了肝癌晚期的诗人肉孜·萨依提。我们已经进了
他家的院子，但他一定要让家人替他刮了胡子才肯出来，尽管当时他
已经不能坐在床上了，他的小儿子和妻子轮流在背后支着他的身体。
他，一身洁白宽大的衬衣，一双深陷的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说，和田绿洲是由人、沙和绿色植物三元素组成的，但人是排
第一位的，和田人从来都没有怕过这种自然环境，你去看看覆盖整个
绿洲的灌渠，看看阻挡风沙的万里葡萄长廊，就会知道和田绿洲的绿
荫为什么比任何绿洲的都要浓郁。他说自己是一个心灵没有沙尘的人。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不知道这位和田诗人现在是否还活着。
1300多年前，玄奘背着厚厚的经书从印度归来，走进了和田绿洲，
他在这里停留了很长时间，设坛讲经。100年前人们从和田的沙漠废
墟里挖出一卷经书，比玄奘当年取回的还要早好几百年，是连玄奘都
不曾见过的“真经”。
和田有真经。这就是和田总是有孤独的行者的原因。 |
发表于 2004-3-12 22:19:38
